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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柱測驗當天,我起得很早。我認為我不緊張,卻還是失眠了。在前往天柱池的時間到來前,我想過要不要去見清嵐一面,但我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去。
我應該要相信自己會成功。既然會成功,現在就沒必要特地去見他,反正結束後再見面就好了。
而我要去找他很容易,清嵐要來找我卻很難。所以我也不認為他會來找我,但我出發之前卻聽到了敲窗的聲音,回頭一看,居然是偷偷跑來的清嵐。
『清嵐,你從哪裡進來的啊?』
我打開窗戶後,訝異地問了這個問題。
『這個你別管,我是來跟你說,我考試通過了!』
這個消息讓我微微一愣。
『你不是十天後才考嗎?』
『我準備得很充足了!所以我一大早就把老師挖起來,叫他先讓我考,我已經通過了喔!』
『恭喜。你還真的能考過啊,明明還是時常翹課……』
『哪有!我有認真學習!以前幾乎天天翹課,自從做了約定以後,我大概三天才翹一次課,跟以前的玩伴見面的頻率也變低了呢!』
『……好吧,對你來說可能算認真了。』
『總之就是──你應該知道我要說什麼吧?兌現你的承諾,你也要通過。』
他特地騷擾首席祭司,提前考試,特地偷偷跑進預選者居住的區域,大概就只為了對我說這句話。
我再次愣住,然後點了點頭。
『我會的。』
『你答應我了喔!失約的話我不會原諒你的。』
『失約不就死了嗎,你是要怎麼不原諒我?』
我好奇地詢問,清嵐則鬱悶地想了想,弱弱地開始舉例。
『不參加你的葬禮,不去祭拜你,馬上就把你忘了,立即去交更多新朋友,把我送過你的東西都拿回來,你送我的東西都丟掉……』
『喔。』
『你就沒別的感想?』
『說得好像分手似的。』
聽了我的調侃,清嵐一陣洩氣。
『誰跟你分手啊,我這麼擔心你,還在那邊開玩笑,王八蛋。』
『謝謝你擔心我,我……』
基於禮儀,我先道了謝,接著稍作思考,才發自內心地講出了當下的感覺。
『我很高興。』
兩年前的我,還說自己不需要朋友,但事實證明,認識了清嵐以後,我真的活得比較像個人,也學習了很多我以為自己沒有的情緒。
不過如果問我需不需要更多的朋友,我還是會說不需要。
一方面複雜的人際關係感覺很麻煩,一方面……我修練以外的時間本來就不多,給清嵐都不太夠了,哪有辦法再交更多的朋友呢。
畢竟我想要的不只是偶爾交流寒暄,感情不怎麼樣的普通朋友。
我想要的是能夠一輩子相互扶持的朋友。
『你幹嘛突然這麼認真啊!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把話接下去了!』
清嵐似乎不太擅長面對這種氣氛,我則相當無奈。
『開玩笑也不行,認真也不行,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我……』
他欲言又止,憋了很久,才沮喪地說下去。
『我要你活著回來。』
他的回答文不對題,而且我前面都已經承諾過了。這時我才感覺到,他是真的非常不安,比我還緊張多了,緊張到做了這麼多事,還無視規定跑來找我……說不定是害怕,如果有個萬一,就再也見不到我。
天柱測驗通過的機率非常低,遠低於預選者的篩選。過往曾經通過的人,現在都已經不在了。
沒有哪個實際經歷過的人能告訴我們修練到什麼地方就保證能夠成功,我們擁有的只有那些殘酷的數據,那份數據幾乎等於是告訴你,參加測試就跟送死差不多。
我並不畏懼死亡。我畏懼的……或許只是別人的死亡。
不過說出這句話,清嵐鐵定又會生氣,他怎麼總是這麼容易生氣呢?
『清嵐。』
我輕輕搭上了他的手。
『雖然我很想說,要是有什麼事情,你覺得沒做的話等到我死了會後悔,就趕快做,但測驗集合的時間快到了,如果要跟你去哪玩,好像也來不及。』
『……要是我能幫上什麼忙就好了。明明跟你的生死有關,但我什麼也不能做。即使我未來真的當上了首席祭司,也依然沒有能夠幫忙你的力量吧?』
清嵐茫然地這麼說。我第一次看到他這麼無助的樣子。
他總是很有主見,很容易下決斷,面對自己辦得到的事情,他只要想做就會去做,而辦不到的,他也會很乾脆地放棄。
從來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不甘心。
『天柱測驗的確只能是我一個人的事。』
我坦白地承認他幫不上忙,然後就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了。
還能說些什麼呢?
有你的支持就夠了,我會更有信心?
無論失敗還是成功,至少因為有你,這兩年我過得很開心,其實你已經幫了我許多?
可是清嵐真的想聽到這些話嗎?
『喂,絳風,那個測試……要是承受不住的話,能不能中途打斷?那樣人還能救得回來嗎?』
『可是,不進行到最後,要怎麼知道行不行呢?只要還沒倒下,就應該要繼續啊。』
我困擾地這麼說,清嵐則反過來抓住我的手,似乎不能接受我的說法。
『誰這樣告訴你的!沒有人強迫你吧!不行的話就投降逃跑啊,不當天柱,你還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
『……可是,我的母親為了這個使命才救我,也因為救我才死,還有好多好多獻身給天柱的人,我怎麼能輕易地放棄呢?』
我第一次主動對其他人說起這件事情。
不要再有人,因為天柱測驗而死。我心裡有個聲音低聲這麼請求,而我也希望這件事能夠成真。
如果我逃走了,放棄了,在出現下一個體質特殊的預選者之前不知要死去多少人,然後這些人就好像是因為我不夠努力才死的。
至於做到什麼程度才是足夠努力,以我的標準來說,也只有成為天柱了吧。
『我終究……還是因為有機會成為天柱,才能活下來的吧。母親一定是這麼希望的。』
『她又沒這麼說!救你的人希望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嗎?你就當作她只希望你好好活著,隨便去賣雞蛋還是賣鴨蛋都好,這樣不行嗎?』
他因為無法說服我而焦躁了起來,我則難以直視他的雙眼。
『但是如果我成功了,王族就會變得更好。說不定再也不會有跟我一樣的孩子需要犧牲自己了,世界也能穩定下來,迴沙上生活的生物與人類都能不再受到威脅,我覺得……我應該要努力到最後。』
清嵐看著我,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力氣,這時我看了看時鐘,不得不跟他告別。
『清嵐,我該走了。』
他沒放手。
『清嵐……』
我又喊了他一聲,接著他忽然一把抱住我。
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我則任由他抱著,想不出此時還能說什麼。
無聲的環境中,我只聽得到風吹動樹梢的聲音,還有我自己的心跳聲。打破這片沉默的是來敲門的祭司,聽到祭司在門外喊我,提醒我應該出發,我答覆一句「馬上過去」之後,清嵐總算放開了我。
『……要是你真的死了,我還是會參加葬禮的。』
他沒有抬頭,只丟下這句話,就轉身離去。
一時之間,我很想叫住他,但叫住他也不曉得該說什麼話才好,所以我默默關上了窗,整理好儀容,便前去集合。
被帶領到天柱池的預選者們,很快就開始了測驗。我被安排在第二批,用意似乎是要我先觀察看看,說不定能增加成功的機率。
我稍微看了看,第一批上前的孩子似乎都是資質比較差的。也就是說,他們就像是探路的犧牲品一樣,只為了讓資質更好的孩子獲得更好的機會。
這麼殘酷的事情,這裡不曉得有幾個人看得出來,而我寧願自己不要看出來。
因為這就好像,壓在我肩上的人命,又增加了十幾個一樣。
當那批不被期待的孩子觸摸了天柱,吸收能量,痛苦地倒下哀號,接著成為冰冷的屍體時,我的手腳逐漸冰冷,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我承受不起的不是天柱的力量,反而是這些死去的人。
我曾經看過的那些死亡畫面彷彿在我眼前重現,而這些為了王族而死的人,總是讓我感到痛苦。
第二批的孩子被允許上前,沒有半個人逃跑,我則毅然將手貼到冰冷的天柱上,開始直接接觸所謂能毀天滅地的印記之力。
我想過我可能會像他們一樣,甫一接觸,就無法繼續堅持,即便我所接觸的是我與生俱來的力量──然而沒有。
從掌心鑽進體內的力量固然霸道,但我覺得還可以再繼續下去。
其實很痛。全身上下都很痛。可是我還站得住……我還沒有死。
儘管我感覺到身體被印記之力從內部破壞,不過手一放開,一切就結束了。
所謂的結束,大概也意味著我的死亡。
我試著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駕馭這股力量。我聽到骨頭碎裂的細微聲響,也感覺到自己離死亡越來越近。我的呼吸逐漸緊促,當下能夠感受到的,除了透過掌心穿刺入體的力量,其他的事情,全都一片模糊。
身體的狀況,我沒有餘裕可以檢視。體內被破壞到什麼程度才會死,我也不知道。那或許是我活到現在最難熬過的時候,我恐懼失敗,恐懼失去一切,恐懼體認到自己的無能,與面對世界之力時的無力感……
極度想要達成某些事情時,總是要付出一些代價。王族就是這樣,千百年來不停地付出犧牲,卻仍不足以取得想要的結果。
那麼我呢?我付得出應有的代價嗎?
徘迴於生死間的那個瞬間,我在心裡想了好多事情,就是沒想過要放棄。
而那股能夠撕毀一切的力量最終還是與我體內原有的印記之力結合,馭天印天柱的印記,就這麼在我的手背上浮現。
當我收回手的時候,幾乎站立不住。但我還是忍不住回過頭,環顧四周,看看是否還有人活下來。
他們每個人……都像是失敗了。可是,還有人活著。雖然快要死了,卻還活著。
我吃力地走到那個正痛苦掙扎的少年身邊,發現自己認得他的臉。我想起母親是怎麼救我的,所以我知道自己應該能救他。
『冽崔,你想活下去嗎?』
很多人都覺得我老是在問一些明知故問的問題,比方對從樹上摔下來的人說你還好嗎,又如同此刻,我對著快死的他,問出想不想活下去。
但我只是想確認而已。
如果是我,從樹上摔下來應該沒什麼關係。如果是我,這種情況下,其實未必會想活下去。
活下來意味著更多的責任,或許還有更多的折磨。
活下來意味著此後的生命就奉獻給天柱,假如之後的轉移儀式能夠成功,雖然不再需要擔心自己會短命,卻得活過千千萬萬年,像個真正的神一樣,永遠替代天柱,守護這個世界。
記憶裡模糊的母親曾經說過,她很喜歡王族,很喜歡這個世界,自己的存在能夠為世界與王族做點什麼,是一件讓人很開心的事。
那些我所見過的,為了這個理想而死去的孩子,是否也是這樣想的呢?
那些倒下時也無法瞑目的孩子。
那些靠在親人懷裡,詢問篩選後能不能去買玩具,還有初次踏進神殿,興奮得什麼都想看看的孩子……是否在懂得遲疑,懂得死亡的意義之前,就輕率地做了決定?
若是看見這些會感到心痛,我想我應該是愛著王族的。
然而我不知道該怎麼去愛這個殘酷的世界。
讓無數的王族人以生命來填補,才能止住崩壞的這個世界,總像是在嘲笑我們的努力,冷眼看著我們掙扎著求生存,一點希望也不肯給予。
而這片土地上的其他生命,不需要付出這樣的代價。
我知道世界上不可能有什麼公平義理,但是沒有關係。
守住世界就等於守住了王族,應該是這樣的吧?其他的生靈也能因而受惠,那個時候的世界,說不定我就能喜歡了呢。
無論眼前的少年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我始終認為,想不想活下去背負這些,不是我能替他決定的事。
所以我開口問了,他也給了我答案。
『救救我……先救霽雨……』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想這麼多,但只要他想活下去,我就救他。
他口中的霽雨,應該是他身旁那名年幼的少女。於是我先抓起少女的手腕,替她疏導能量,少女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感激,但我無暇分給她更多的時間,確定處理完畢後,便放開她,轉向了冽崔。
體內的能量本來就還不穩定,在幫過一個人之後,我感覺氣血翻騰,受傷的地方全都痛了起來,不過我還是伸出手抓住冽崔,義無反顧地為他做同樣的疏導。
畢竟,這是我早就想做的事。
想要挽救這些孩子的性命……無論是已經死去的那些,現在的他們,還是未來的每一個。
『我會救你們。不會有事的。』
我微笑著對他這麼說,試圖安撫他的情緒。
母親不是正式繼承印記的天柱,所以才會因救我而死。我已經得到了印記……我應該……可以救他們,也不會死吧?
我強撐著從冽崔體內吸收紊亂的能量,急切地碾碎能量中的不穩定元素,直到他的身體能夠不受傷害地吸收。
此時從喉嚨湧上的鮮血讓我掩住自己的嘴。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完成最後一步才能倒下,而我也做到了。
失去意識之前,我的腦袋裡只想著一件事。
我該不會,真的會死吧?
通過了測試,卻還是死了,清嵐會原諒我嗎?
我覺得大概不會,但明知可以救他們,我又怎麼可能拒絕出手?
想著這件事的我,因為傷重而昏了過去,就這麼昏迷了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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