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絳風 試閱二

過沒幾天，我一個人又坐在樹下看書時，那個名叫清嵐的少年直直走了過來，站到我面前，便語氣不善地開了口。

『怎麼又是在看書啊？你難道就沒有別的事可做？』

人就在我面前，實在不能直接當成空氣。於是我抬頭看向他，平淡地問了一句。

『你還記得我？』

『你這張臉誰會忘記！而且你上次還出賣我！』

出賣的定義是這樣的嗎？我們又沒什麼關係，而且你沒要求我不要說，我也沒承諾你不說，哪來的出賣？

我知道我的容貌應該是王族裡特別出色的，但他顯然只是記得而已，並沒有讚嘆或是看呆。

今天他沒經歷過從樹上摔下來的意外，總算眉目清晰，看得清楚長相了。王族沒有不好看的孩子，他也不例外。看慣了自己的臉，我自然不會覺得別人長得很漂亮，不過他那雙靈動的眼睛，倒是讓人印象深刻。

『現在該不會又是你的上課時間？』

今天身體狀況比前幾天好一點，所以說話比較沒那麼吃力。我一說出這句話，清嵐立即臉色一變，看來我是說中了。

『沒有！我今天放假！』

『那麼，你有事嗎？』

『我──』

清嵐想了半天，才拿出一個盒子，在我面前打開。

『其實我想找你算帳，不過我找你算帳，老師恐怕就會找我算帳，所以我們還是和平相處吧，我帶了餅乾來請你吃，就當作為我上次打擾到你道歉。』

他的思考跳躍的速度，我有點跟不上。既然想算帳，應該很生氣啊，那怎麼忽然又改口說要和平相處？餅乾該不會有下毒吧？

雖然他看起來很頑皮，但應該不至於那麼壞。我想一想決定相信他，就拿起一片，輕輕咬下去。

『……』

辣椒口味。

在我因為很辣而停頓時，清嵐露出了十分不可思議的表情。

『你為什麼吃了辣椒餅乾還是這副死人臉啊？』

……這是一個拿辣椒餅乾給人吃的傢伙該說的話嗎？

『難道不該有點表情嗎？該不會你其實喜歡吃辣吧？那這盒就送你好了，算你厲害。』

『……我才不要。』

雖然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我很清楚自己一點也不想要這盒辣死人的東西。

『我特地做的，你居然不要？這樣是要怎麼交朋友？』

真看不出來你會做餅乾，但誰會送朋友這種東西──不，重點不是這個。

『從來沒說要交朋友吧？』

『為什麼不交啊，我朋友可是很多的，不差你一個，可是你沒有朋友耶。』

『我不需要。』

『天底下哪有人不需要朋友的？你只是沒交過朋友，不是不需要吧？』

我覺得這只是他的看法，而且就算要交朋友，也沒有理由一定要找他啊。

『你為什麼會想跟我交朋友？』

想了想，我決定先問這個問題。清嵐則回答相當直接快速。

『你那副人生無趣的樣子我看了就不順眼，快點跟我交朋友，我帶你出去玩啦。』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愛多管閒事啊？

『我不要。』

我再次清楚地拒絕。不過，彷彿我越拒絕，他就越不甘心似的，都說到這種地步了，他還是不肯離開。

『你應該沒有出去玩過吧？當什麼乖孩子啊，再過兩年就是天柱測驗了，不趁現在玩要等到什麼時候？』

『……我會通過測驗。不要講得好像我只能再活兩年。』

事實上，這裡絕大多數的孩子確實都只能再活兩年。

或者該說，以預選者身分待在這裡的孩子。

不過，比起他們，大多數的孩子更是在成為預選者之前就死了……那些預選者篩選中就死亡的孩子，名字甚至無法被記入神殿的奉獻者名單內，只因數量實在太多。

如果每篩選一次就要添增成千上萬個名字，名單大概會長到從迴沙最北的位置直鋪往迴沙的最南端吧。

『我知道你會通過啦！又不是不曉得你是誰！不就是那個絳風嗎，老師誇你的次數比誇我還多！』

聞言，我默默看向他。

『你有哪裡值得誇嗎？』

『你講話怎麼這麼毒啊！我可是老師唯一的弟子，雖然不是你這種天才，但我也是很厲害的好不好！』

我說的不是資質，是學習態度。

『既然你也知道天柱測驗，那你應該知道這件事很重要。所以我不需要玩樂，那是多餘的事情，沒有意義。』

聽了我的話，清嵐就生氣了。

『玩樂哪裡多餘了！你就是都不玩才會這麼無趣啦！為什麼還要搞個意義出來才能玩樂，只要你願意，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就像我，即使翹課會被老師抓回去打，今天沒心情學習，我還是要翹課！』

我沒遇過這樣的人。他講的話對我來說太難理解了，所以我在一陣混亂後，只回應我聽得懂的部分。

『……所以現在果然是你的上課時間。』

『那個不重要啦！』

在清嵐吼完這句話後，首席祭司的聲音碰巧又出現了。

『清嵐你給我出來！十秒內要是不出現，看我怎麼罰你！』

一聽到這個聲音，清嵐就臉色慘白地想找地方躲起來，不過有了上次的經驗，他閃人之前忽然看向我，接著二話不說把我拉過去他要躲的位置，摀住我的嘴，然後熟練地使用了掩飾魔法。

我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剛想試圖掙脫，他就壓著我緊張地開口。

『我可是為了來找你才翹課的，這次不准再出賣我！不要出聲！』

考慮到掙扎的動作太大跟動用力量都會讓身體很痛，我猶豫兩秒就放棄了。這傢伙上不上課跟我實在沒什麼關係，雖然我很想叫首席祭司把人領回去打一頓，不過這個時候我很難得地覺得，想揍他，應該要自己揍才對。

或許是覺得清嵐不會在同樣的地方躲兩次，首席祭司並沒有仔細搜索這裡，就往其他地方去了。

這時清嵐總算鬆開了手，我則開始思考直接揍人會有什麼後果。

用拳頭揍人，這種事情我還真沒做過。或者該說我沒跟人打過架吧，如果打架的定義是不出人命的話。殺人相較之下簡單多了，可是我並沒有這麼憤怒。

雖然十二歲時的我，其實也還沒有殺過人。

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我心裡到底是什麼感覺呢？

始終那不是我應該做的事。我的存在是為了讓世界延續下去，而不是終結生命。

但我卻沒對自己初次殺人的事情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彷彿一切輕描淡寫──畢竟那是一個意念間就結束的事。

至於人死掉的畫面，幼時跟著母親去主持篩選時，我實在看過太多了。

太多、太淒厲，又太殘酷。起初我還會因為驚嚇而作惡夢，後來我已經能冷靜地面對，而那時的年紀太過幼小，我就只記得好多好多的死人……好多好多，前一刻還健康活潑的孩子，一接觸篩選用的微量天柱之力，就慘叫著倒下抽搐，沒多久便成為死狀不一的屍體。

別的預選者沒看過這些，因為篩選是在結界中個別進行的。

就只有我看過而已。

所以在我真正動手殺人時，那些畫面對我來說，真的沒有什麼衝擊性了。

甚至，我可能也已經沒把對方當成人來看待了。

『呼，老師總算走了，絳風，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出去玩？你是沒有勇氣踏出神殿嗎？』

『……是不是我不答應你，你就會一直來煩我？』

『哇，原來一直煩你你就會答應了嗎？怎麼不早說啊？』

我覺得頭有點痛。雖然今天身體狀況比較好一點，但是能在戶外活動多久，我真的沒有把握。

『走啦，今天先不要想著怎麼當救世主了，在當救世主之前，先學著當個人吧。』

這時清嵐拉著我這麼說，在我愣住時，他又補上了一句。

『至少我可沒期待過你拯救世界，別太看得起自己了，如果你不努力世界就會毀滅，這麼脆弱的世界乾脆就毀一毀吧。』

那時候他似乎是這麼說的，雖然不太確定，但應該就是這句話吧。

沒有人對我說過的話。

我向來只知道我必須做什麼，但不會有人告訴我，那些我必須做到的事情，也許我可以不要做。

儘管那個時候，我依然認為自己必須做到，但清嵐的話讓我微微失神，然後就鬼迷心竅地跟他一起出去了。

那天我見到了神殿以外的世界，陌生又讓人覺得新奇。

我不太記得我們具體來說做了什麼，只記得我莫名被帶去做了很多想都沒想過的事。

身體承受不住的事情，我說不出口。

就像是捨不得說出，我必須回去了。

我可以忍耐疼痛，可以用意志讓自己內在受創的腳移動。我也可以在痛的時候依舊微笑，不讓人察覺自己真正的感受。

結果就是我昏倒在外面，清嵐驚慌地把我帶回去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嚴厲斥責。